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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向东:挥之不去|亲历驻马店大洪水

崔向东 私人史 2021-11-04

Personal History

挥之不去
亲历驻马店“七五·八”大洪水

© 崔向东/文


  那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严重的一次自然灾害。
  后来,每逢八月,特别是在下雨的日子,我常常在梦中回到那条黄水滔天恶浪翻滚的公路,和那个曾经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到达的“老龙窝”。
  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,显得那样的脆弱而不堪一击。可是那时,我不知道害怕。现在,却时不时地冒出后怕的念头来。
  四十六年了。在那场洪水中同行的、遇到的人,绝大多数都已经被遗忘,或者印象模糊,只有那些个场景,却一如昨日,清晰而坚定,挥之不去。
  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忆,欲罢不能。


  发水了

  当灾难过去,我曾经努力地想找出来一些原由,安慰自己甫定的惊魂。可是却难堪地发现,我与这场洪水,算来是有缘分的。
  本来,我是应该与这场洪水擦边而过的。我插队的地方,属于汝南县韩庄公社,它位于驻马店东南十几公里的地方。洪水的水头,就是破坏力最强的那个部分,是从汝南县正北的方向横扫过去的。离我下乡的地方,还有几十公里呢。
  可是,当时,我恰好在汝南县城。1975年,为了筹备每年一次的先进知青代表会,五月份,我被点名抽到县知青办,参与会议材料的写作。这是个令许多人羡慕的机会。每天的工作就是按时上下班,掂笔杆写字,晚上还能到县城最繁华的地方,百货大楼和影院那里,转一转,和其他一同抽去的知青喝点小酒。正常情况下,这次任务到十月份开完会议就结束了。
  洪水的到来打乱了一切。
  8月份,闷热的天气一如既往。办公室里还好一些,有电扇,总能吹来一些凉或不凉的风。宿舍里全部家当只有硬板床和办公桌,以及床上的草席和蚊帐。所以,当8月5号“7503”号台风,也叫莲娜,突然窜访河南,在伏牛山脉和桐柏山脉之间“停滞少动”导致大雨初下的时候,我的心情是非常舒畅的。窗户畅开,任凉风劲吹,那叫一个爽。
  可是那雨居然下得停不下来的样子。到了8月7号,雨越来越大。有人试着放一个洗脸盆到门外,结果人才直起腰来,脸盆里已经满了。于是有人开始担忧,我和其他知青由于都没有经历过大的灾害,对此无感。到了晚上,雷鸣电闪,雨暴风狂。我睡到半夜,忽的就醒了。窗外,老天仍不知疲倦地在拿瓢泼着水。在睡眼惺忪中,发现本该是暗黑的房间里,却怪异地现出一片光亮。我赶忙坐起来想下地,哪知,脚还没有找着鞋,却先蹅进了水里。水有些凉,一激灵,我才发现:房间里进水了!我头一个反应就是:得把地下的书搬起来。当时我的房间里放着几百本《毛泽东选集》,是准备给先进知青颁发的奖品,这可是个政治问题!于是我急忙把书分别搬到床和桌子上,摆放好。活干完,人也睡意全无,就往办公室去。结果发现大伙居然都在。屋子里气氛压抑,大家互相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。过了一会儿,县知青办张桂芳主任过来了,见大伙都在,她也不觉得奇怪,直接就开始传达县里工作会议精神了。
  她语速很快,说了很多,至今我还记得的是:发洪水了!几天来,驻马店地区泌阳确山几个县,连降大雨,仅昨天(8月7号)降雨量平均达到了400多毫米。就在几个小时前,板桥水库(泌阳县)垮坝了,水头已经越过遂平县进了宿鸭湖,进了汝南!刚刚县里才开了会,抗洪抢险是现在的头等大事,决定成立了几个工作组。我们民政局(县知青办的主管单位)算一个,由孔局长带队,天一亮就下去,到金铺公社的老龙窝去。
  记得当时我心里猛的坠了一下:板桥水库!那不是我老家边上的水库吗?我的老家在泌阳县沙河店镇,就在板桥水库下面没多远的地方。这可能也属于与这洪水的缘分之一吧?
  张主任还在讲着,大意是孔局长不会水,需要带几个男同志跟随保护。知青办里就只有四个男知青。那时的男青年,游泳是小时候的必修课,多少都会一点儿。所以,这任务非我们几个莫属。回到宿舍,稍做准备。天一亮,我们四个男知青跟着孔局长,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人,乘坐一辆卡车,冲进了漫天大雨中。


  到不了的“老龙窝”

 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“老龙窝”是什么地方。它应该不是一个地名,而是因为它的低洼易涝被人们给予了这么一个俗称。
  我们是从县城北门出的城。车开得很慢,汝南到上蔡的公路已经根本看不到原来的模样,只能凭着路两边的树来估计我们的位置,摸索着前进。尽管之前已经在头脑里想象了许多洪灾的场景,但看到的景像还是深深地震撼了我:十几米高的大树,七八米高的电杆顶端和电线上,挂着麦秸和其他一些物品,可以想见几小时前裹挟着它们的水头经过此处时那令人恐怖的壮观;由西而东的洪水仍然浩浩荡荡,水中随处可见各种物品逐流而下,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那些已经被水泡的发胀了的人和牲畜的尸体,给了我这个第一次遇到洪灾的青年以难以磨灭的印象。
  快到金铺公社时,有段地方水稍缓一些,路上站着许多人,应该是当地的农民吧,他们头都偏向西边,注视着洪水过来的方向,一有物品翻滚而来,便会有几个人几乎同时跳进水中拼命地游过去,谁先抓到那物品就属于谁。也有运气不好的,东西没有抓到,人却被洪水冲到了下面水深流急的地方,打几个滚,便没了踪影。于是人群中便会响起求救声或是哭声。
  我们有任务,自然是不能停留,只能一晃而过。快中午时分,终于到达金铺公社。孔局长去找人对接,出来后说根本找不到联系人,领导都在下面呢。于是我们未做休息,马上就出发了。卡车就停在了院里,司机说路上太危险,要等等看什么时候才能回去。
  我们蹅着泥水,一路向西。路过的村庄里,许多房子都倒了。那儿的老百姓不富裕,房子好一点的是砖瓦房,但很少;中等的是瓦接檐的,只在房檐处有几排瓦;最差的是土坯房,水一泡就塌了。听到有人议论,说村子里最先倒的是小学校的教室。我们一路默然,只管跟着孔局长走。
  孔局长刚从外县调到汝南,据说家还没安置好,就赶上抢险救灾。他不爱多说话,可能与我们也不熟悉。下午,我们来到一个村子,据说离“老龙窝”不远了。但是到村头就不得不止步于一大片大约有几百米宽的水面。对面可以隐约看到汝河大堤上活动的人影,听当地干部介绍,那就是从“老龙窝”跑出去的。孔局长决定趟水过去,我们随手在村头竹林里拔了几根竹杆作手杖用。可是没走几步水就到大腿了,人也开始摇晃起来。孔局长不习水性,根本无法前进。我们只好退回来,在村子里先住下,明天一早再进“老龙窝”。因为有县里的介绍信,村里的干部给我们找了住的地方,还安排了简单的晚饭。中午饭没吃,虽然晚上只有稀饭馒头和咸菜,也感觉特别好吃。
  8月9号,雨基本上停了。我们带来了向村干部借的大木盆,想让孔局长坐在木盆里,我们推着盆游过去。哪想盆子不够大,局长坐在里面总是左右摇摆,他吓得连声呼喊“不行不行”,于是我们只好又退了回来。后来我们跟当地干部商量,能不能扎一个大木筏,我们划着过去?大队干部看了看我们几个小年轻,又看了看孔局长,摇了摇头,否定了这个想法。孔局长说,坐下来看看,再想办法吧。于是我们几个就坐在水边不远的地方,看着水面发呆。
  水的下游不远处,是从汝河挖过来的一条灌渠,中间被大水冲开了一个几十米宽的口子,水深流急,浪涛翻滚。从上游几百米水面随着洪水冲下来的人或物,被急速地抛向这个缺口,仿佛有无数双手撕扯一般,眨眼就不见了踪影。印象最深的是漂下来的麦秸垛,一二十米长,五六米宽,像军舰一样,垛上面还有不少人,有的在向两边招手呼救。等到了缺口那儿,呼啦两下就散了,金黄色的麦秸漂的水面上哪儿都是,人则是冲出去几十米远才从水里面露出头来,挣扎着逐浪而下。我们面面相觑,束手无策。
  看到这个场景,孔局长半天默然不语。后来,他说,下午先回公社联系一下吧。关于返回公社,我记得当时还和其他知青议论过,我们觉得这个局长有点太那个了,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老是惦记着城里那个没安置好的家才不想办法到“老龙窝”去的。但是,多少年之后,当我站在新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时,我从内心里感谢孔局长:他是实事求是的。
  当天下午,我们原路返回金铺公社。虽然雨停了,但是水并没有明显的消退。离公路越近,碰到的逃难群众就越多。经常可以看到,逃难群众遇见熟人,先打听亲戚的情况,说着说着就会捶胸顿足,哭天抹泪。


  我们也成了“难民”

  8月10号。
  由于公社的人员都在下面忙着救灾,我们始终没有见到公社领导。孔局长大约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过于麻烦公社,于是,一早就带着我们离开那里,来到了汝南到上蔡的公路上。这里成了逃难群众聚集之地,从公社往北,公路两旁人山人海,到处可见百姓带着从家里抢出来的不多的物品,席地而坐,随时都能听到悲痛的哭声。我们猜测因为到不了指定的地方,局长可能要从逃难群众这里了解一些第一手情况,灾后救济和重建还是民政局的重要任务呢。
  可能由于灾害刚发生,还没有人能到现场来安抚百姓,而且当时通讯条件极差,几乎所有与外界联系的通道都断了,造成群众心理上极不稳定,各种谣言满天飞。一会儿听到传言,说是黄河也决口子了,郑州被淹了。一会儿又有人喊,黄河发水已经往南面淹过来了。还有不少人在传播宿鸭湖水库要垮坝的信息。这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慌乱,毕竟它离这里最近,要命的是,宿鸭湖水库是在平原上围坝建起来的,据当地干部讲,宿鸭湖的底要比县城最高建筑,三层高的百货大楼的顶还要高。可以感觉到,孔局长和其他三位家在县城的知青心理上已经发生了变化,显露出极其矛盾和慌乱的一面。
  中午,我们没有回公社,也就没有饭吃,即使有钱也没有东西可买的。混迹于逃难群众之中,没有人会在乎你是不是局长或知青,大家是一样的,于是我们也慢慢“变成”了难民。下午两三点的时候,忽然人群骚动起来,只听有人喊:“飞机来空投食物了!”人们立刻拥挤着向正北方向一块空场地跑去,那里早些时候已经站着一些民兵模样的人。但是,在饥饿的群众面前,人们为维持秩序所做的一切显得那样苍白无力,甚至是徒劳的。还没有听到飞机声响,下面的人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。除了局长,我们四个人都在这一锅粥里,随波逐流不能自已。终于,飞机来了,是那种双翅膀的,可能是看到下面太乱,转了两圈才开始空投。下面的人们随着空中飘坠的麻包而忽东忽西,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。有的麻包竟直接砸在了人群中,引起来一阵惊呼和骚乱。维持秩序的人也加入了抢物品的洪流,抢到东西的人们兴高采烈地就地打开麻包,数不清的手伸过去把里面的烙饼瓜分。我们当然也不例外,因为抢不到东西就意味着局长和我们都得饿肚子,这是最大的动力!最终,我们不辱使命,抢到的饼不仅自己吃,还分了一些给身边的群众。至今我还记得,有些饼已经馊了,发出难闻的气味。可是,我们一点也没舍得扔掉。那个时候,有吃的,已经是很值得庆幸了。
  8月11日。一早,孔局长决定回县城去,向县里汇报情况后再做下一步打算。于是,我们和前一天晚上在公社院里联系的几个人一起,人手一根木棍,踏进水中,开始南下。洪水虽然消退得极慢,但水势缓解了不少。沿途仍然许多人畜尸体,都被水泡的发胀了,有的已经开始腐烂,散发着难闻的气味。但我们已没有了来时的恐惧。在一些水流湍急的路段,我们手拉着手,最前面的人拿棍子探着路,小心翼翼地前进。途中,还有人陆续加入了我们这支队伍。等中午时分到达县城北门时,队伍已经有了一二十人之多。当看到城门的那一刻,我们之中竟有人低声呼喊甚至啜泣起来。
  四天。对于我来说,仅仅意味着结束了一段经历。这也是我至今经历的最严重的一次自然灾害。没于洪水之中的逝者,至今也没有看到一个统一的说法,官方曾有不少于2.6万人死亡的说法,潘家铮《千秋功罪说水坝》说它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为数不多的死亡十万人以上的事件之一,还有媒体说死亡人数在20余万。相比之下,我是幸运的,虽然受了磨难,但毕竟人还在。


  难说结束

  回到县城之后,离水灾第一线远了点,但紧张的气氛一点也不少。由于工作和生活极单调,可以记的事情很少:
  宿鸭湖水库真的就像一个悬在空中的炸弹,随时都可能爆炸。最初几天,大家见面议论的都是与之相关的小道和大道消息。知青办与县木材公司在一条街上,几次走过木材公司大门,看到里面一片忙乱,人们都在找原木扎木筏,为的是一旦水库决口,可以水涨船高逃命去。直到后来,豫皖交界处阻挡洪水下泄的工程被炸开,洪水渐次消退,恐慌的局面才逐渐好转。
  吃的东西极匮乏。食堂里只能见到稀面汤,菜只有腌的芥菜疙瘩或咸萝卜之类,主食还是空投的烙饼,虽有限量,但用不着去抢了。后来,我被临时安排去一个公社采访一位知青,据说她在洪水中救了几十个老乡。工作结束之后,大队安排我吃中午饭。因为挨着宿鸭湖,空气中还弥漫着没有散尽的腐臭气味,到处都是讨厌的绿头苍蝇,特别是树枝上,满满地趴着一层,有人经过时它们会嗡的一下飞起来,遮天蔽日。饭桌上扣着一个大大的纱罩,里面除了咸菜还有一条鱼,但是几乎没有盐,就是白水煮了一下。吃菜时先把纱罩掀起一条缝,夹出菜来赶快放下扣严。就这样,回到县城之后,我还是病了一场,后诊断为病毒性痢疾,县医院缺医少药的,不得不去驻马店159医院住了一段时间。
  由于通讯线路全毁,与外界着实断绝了一段时间的联系。后来,还是县公安局的同志传话,说是我父亲带队到驻马店,抵近指挥从重从快处理救灾中出现的各类案件。我也趁住院的机会见到了父亲。他告诉我,来时让直升机在汝南县城上空盘旋了一下,看到一片汪洋,只有那座最高的楼(应该是百货大楼)顶上有人活动。
  住院的后期,我也去了受灾的一些地方,看到了被冲进宿鸭湖水库里的50吨油罐,火车站里冲翻了的车皮,还有京广铁路上被拧成麻花状的铁轨。
  再后来,我才得知,爷爷也在水灾中去世了。他当时去了亲戚家,原因是亲戚刚盖了新房,清一色的红砖青瓦,大家都觉得相当保险。可谁也没料到,素有“铁壳坝”之称的板桥水库会在据说是比“千年一遇”的设计标准还要高出一倍的大雨中溃坝。
  终于,我的病基本痊愈。但洪灾前后那些个场景却一直纠缠着我。我回到县知青办第一件事情,就是要求离开那儿,回我下乡的村子去。理由是,到第一线去参加灾后重建。我如愿以偿了。

  本文由崔向东先生赐稿,原载《西出阳关》,崔向东/著,河南人民出版社,2013年4月。此次寄出前略有增删。感谢作者授权推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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